长江和记实业(“长和”)近日宣布以228亿美元出售中国以外的港口业务予贝莱德资本,引起不少关注。生意金额规模相当庞大——交易总额相当于1778亿港元,和长和的市值大体相当;但是如果与每年两百亿港元左右的利润相比,是否合算就见仁见智。
我有幸曾经作为学生参访团的一员,在金钟长江集团中心听过李先生一场演讲。当时我印象很深的是,长江集团中心的位置,坐落于中银大厦和汇丰总行大厦之间;建筑本身方方正正,反映李先生予我的温文尔雅、和和气气的第一印象。
这就不得不提香港市面一说——中环几幢大楼之间有一个风水局。香港三家发钞银行(汇丰、渣打和中行)的旧总部地皮互相靠近。80年代香港进入回归过渡期,其中一项工作是安排中国银行发行港币。为此中国银行计划在旧楼旁新建一幢新楼(中银大厦),并请贝聿铭先生设计。
当时适逢回归过渡期,中英双方互相都在“争口气”。贝老先生设计时,将大楼建成尖角结构:一方面可以在有限的建筑面积限制下尽可能提高建筑高度(最终建筑高度达到364米,成为当年美国以外最高的摩天大楼),同时还能“高过汇丰和渣打一头”;另一方面则象征华南常见的竹子,寓意节节高升,可谓饱含对香港前途的祝福。
当然,在80年代一连串机缘巧合之下,解读悄然发生了变化。1986年时任港督尤德爵士率团访问北京,期间积劳成疾,撒手人寰;次年香港又发生“八七股灾”,可谓是一泻千里的多事之秋。因此就有香港市民求卜问卦讲风水,说中银大厦的设计形似三棱刀,一面对港督府(今礼宾府),一面对着汇丰和渣打。而汇丰总行大厦楼顶的外墙清洗机因为朝向中银大厦,更被认为是用来“以牙还牙”的两座“大炮”。
这种说法当然实属穿凿附会的“流量文章”(中银大厦要到90年才落成,怎么也怪不到这个头上),但奈何三人成虎,位于中银大厦和汇丰总行大厦之间,属于长和管理的香港希尔顿酒店,生意不免受到影响。加之酒店届龄三十,长和索性决定将酒店关门,重建为写字楼——也就是今天的长江集团中心。
之所以花一点篇幅讲中环近四十年前这出风水大戏,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今时今日中美之间的生意人所面临的处境,其实和四十年前香港市民的心态并无明显分别。中国经济发展,一举一动正如中银大厦的设计一样,固然会被人从不同角度解读;而今时今日特朗普的一些言行,也正如汇丰总行大厦的玻璃清洗机一样,意欲何为,解读不一。
在这样的背景下,长和的投资策略其实一如既往地稳健——三十年前长和选择拆卸主要依赖人员往来作为收入来源的酒店,代之以进可放租、退可自持的写字楼;今时今日长和选择卖出距离遥远的外地港口,而代之以坚守距离更近的中国港口。
事实上,以和记港口信托名义持有的中国港口业务(包括香港葵青货柜码头、深圳盐田港和其它华南港口三块资产的部分权益)的业绩相当不错——2024年全年税后净利润达到217亿港元,大涨47%。而具体而言,主要的业绩来自于盐田港的吞吐量大涨——在香港葵青货柜码头吞吐量下跌6%(这事很大程度是因为香港的老龄化)的背景之下,盐田港吞吐量大增12%,使得信托旗下港口的吞吐量整体仍然增加了5%。
如果再考虑过去三十年国际政治形势的复杂化,对于长和的港口而言,做客海外不是最好的选择。港口作为牵涉诸多社会关系的基础设施,其健康、妥善的运营,显然并非单纯的财务投资所能解决,更多时候需要一些“社会关系”。换言之,只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但是我们讲“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商品出口到国外,价格更高了,扣掉运费,还能赚点;但是人、投资到了外面无依无靠,有钱无势,那就是待宰的肥羊,砧板上的肉了。
单拿这一次舆论风口浪尖的巴拿马港口举例。90年代美国逐渐撤离巴拿马(1979年归还巴拿马运河区,1999年美军基本撤出),巴拿马一方面意图塑造“中立运河”形象,另一方面意图吸引外资,自然会在97年批出25年经营权予长和;而2022年续约时,又正好碰上巴拿马和中国从2017年开始共建“一带一路”,续约25年也就顺理成章。
然而,25年1月巴拿马政府先是开始对长和当年签订的港口合约进行“审计”;2月巴拿马总统又宣布不再续签“一带一路”合作协议,未来即使还能运营,实践当中也少不了被鸡蛋里挑骨头挑出点毛病,营商环境自然大不如前。换言之,这种投资能否赚钱,实在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香港电影的名台词“巴拿马总统跟我也有一点交情”,在利益面前也不再成立了。
但我们要把话说回来,回到90年代的香港。香港希尔顿酒店和长江集团中心,还有一个核心区别:对于中环这种缺乏景点的地方,酒店的客人都是为了写字楼的客人而来,因此酒店的生意永远和写字楼的生意密切相关,并且滞后于写字楼的生意。写字楼的生意好,说明本港商贸畅旺,但酒店还要受到市场竞争,生意不一定好;但反过来,如果中环酒店生意好,说明大家都来中环谈生意,那写字楼生意必然会好。总之,在中环做写字楼生意怎么看都比酒店生意稳妥,将酒店这种支持性资产交给市场其他公司,自己经营核心资产,怎么看都是更好的方法。
这种说法放到今天的港口业务,也是成立的——如今世界大航线都是往来中国,海外港口处理的,很多都是中国的货物。因此,海外港口业绩好,那作为出口货源地、进口目的地的中国港口,业绩一定好;但是即使中国港口生意好,海外港口之间有所竞争(例如秘鲁新开钱凯港,南美洲西岸港口的竞争必然加剧),反而生意不一定会好。
事实上,贝莱德在与长和打交道之前,自身一直有投资港口业务——旗下的Global Infrastructure Partners和地中海航运(MSC)合作经营一家名为Terminal Investment Limited的码头运营公司,与和记港口是直接竞争关系。贝莱德也好GIP也罢,作为资管公司,在TIL当中显然更多只是宏观角色;真正的细节和技术能力,还是要看MSC的团队。我们讲“对货九毛九,对人一块一”——就算不提巴拿马这档子事情,以合理价格买下长和的港口资产,化干戈为玉帛,对于贝莱德和MSC而言也不是坏事。
但如果我们把话只说到这里,局限于长和与贝莱德的交易上,那这篇文章的立意就太浅了。我之前的文章一直在讲一个主题——现在沟通大为方便的背景下,生意分工更加细化,生意模式事实上已经变了:即使不施加股权投资约束,只要核心动力在,就会有人来和你分工,生意一样能做得很大。
例如,在中国本地制造业成熟之后,外国人不需要再在中国开厂,直接下订单给中国工厂采购即可——所以尽管外资入华的势头有所波动,但在中国制造供给的核心动力驱动下,出口额却确确实实增长了。
再比如,蜜雪冰城、麦当劳、肯德基、星巴克这样的跨国企业,也没有必要一家家去开餐厅——把自己的品牌、产品这个核心动力做好,吸引各个城市的本地商人来加盟,也能像滚雪球一样,取得很大的增长。所谓“根深叶茂、本固枝荣”嘛。
在这样的背景下,各国企业家一定是深耕核心、把根扎深,再广交朋友、开枝散叶的。在航运这块,长和-MSC-TIL就是这样的一个分工:长和专注中国港口业务、MSC聚焦航运、TIL发展海外港口。三者都有自己的专长,再通过少数股东权益交朋友这种模式,相信会成为未来国际生意场上的主流。
这又回到中环的三幢写字楼了——无论是向东边的银行(中银)还是西边的银行(汇丰、渣打)融资,只有强化自己的核心竞争力,长江集团中心才能立在港岛的这块“风水宝地”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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