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全世界目睹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吵架：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会见来访的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会谈进行一段时间后，忽然演变成激烈争吵，特朗普及副总统万斯高声指责泽连斯基没有对美国的支持表达出足够的感激，对美方“不尊重”，会谈在尴尬气氛中提前终止，但整个过程却由现场媒体直播传遍了世界。
各界人士纷纷对这场吵架的原因做出分析。有一种观点认为，此次会谈崩塌一定程度上归咎于泽连斯基没有按国际惯例使用翻译，而是自己以英语同特朗普和万斯对答，毕竟英语不是他的母语，使用外语应对令他处于劣势，如果有翻译帮忙，可以为他争取一点时间斟酌遣词造句。还有人说，如果有翻译帮忙“润色”，也不至于话赶话变得不可收拾。
作为在中加两国都曾为多位政要担任过翻译的业内人士，我能理解上述说法的思维和文化背景，但我必须指出，这种寄望于通过翻译来避免或缓解外交冲突的做法只适用于国内某些情况，在欧美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国情不一样，职场文化也大不一样。
在国内，翻译其实处于一个职场等级与专业技能分裂的微妙位置，往往位卑却“言重”。对多数全职译员而言，他们首先是所在机构领导的下属、助手，然后才是翻译。这意味着翻译的职责首先是协助领导顺利完成外交任务，其次才是进行语言转换。这也意味着在忠实准确传达原文信息这一原则之上，还有为领导服务这条至高原则。
基于此原则，我曾不止一次在将领导的发言译成英语时，不动声色地将领导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口误（诸如外宾上次来访的时间等等）“自动”加以更正。我的一位前同事曾因在一场国际活动上，未能自动补上领导致辞中遗漏的一个国名而挨了一顿狠批。
而我最偏离忠实原则的一次翻译颇有些传奇色彩。那是在一场正式宴会上。当时宴席上有位身份不一般的中方嘉宾。外宾是某国驻华大使。那位嘉宾指着大使对我说：“你让他给我发邀请函，我要去他的国家访问。”闻言桌上其他中方人员都尴尬低下了头，主人位上的中方领导急得不停给我递眼色。
我凭着脑筋急转弯的功夫，对着大使以第一人称“翻译”那位嘉宾的话：“我仰慕贵国已久，非常希望有机会能去贵国访问。”大使点点头，客气寒暄了几句，此事算是安全着陆。主位上的领导后来知晓我翻译的内容后长舒一口气。我知道，以她的级别，那位中方嘉宾她开罪不起，但若酿成外交事故，她也吃罪不起。
后来我离开体制，进入一家跨国企业工作。在一次与中方合作企业的商务谈判过程中，双方本已谈妥一揽子协议的条款。中企代表在等待签字的休息期间向他们集团的最高领导汇报，结果领导不满意其中的一项，要求重谈。但那位代表和她的同事们找不到理由反悔，又自知出尔反尔很丢脸，于是悄悄找到我，要我去同我的美方上司说，是我之前在谈判过程中把那一项译错了，所以协议不能签，要重新谈。
他们要我以牺牲自己的职业声誉为代价换取他们的脸面，却连补偿我的意向都没有。假若我是那家中企的雇员，大概除了替他们背上那口黑锅以外别无选择。幸好我不是，所以我拒绝了。
这次将白宫吵架归咎于泽连斯基没有用翻译的，和当年想要我替他们背锅的企业代表，思路是一脉相承的，他们对于译员的看法，源自同一片职场文化土壤。
但在北美或者西方国家，翻译这个职业的职责范围以及雇主对翻译的期待值和中国不一样。在这里，忠实准确传递语言信息就是翻译的最高原则，至于会谈双方是相谈甚欢还是剑拔弩张，都与译员无关。按照标准的翻译流程，译员在就位前往往还得先起誓，或是来一番免责声明，大致意思就是“我会尽我所能将诸位的话语忠实准确地传达给对方”云云。
在这种职场文化环境里，翻译自作主张去“润色”或者“过滤”谈话内容是非常危险的。数年前，我曾在一场民事案件的证据开示会议中担任译员。原告方因对加拿大文化和法律体系不熟悉，在我将律师的问话译成中文时，他总难以理解，于是我有一两次在他面露困惑时直接变换更通俗的表达方式来帮助他们理解律师的意思，结果遭到被告律师投诉。她认为我在和原告“交谈”，断定我说了超出她原话的内容，是以违反了职业准则。幸而后来翻译公司在调查后帮我洗刷了冤屈。
回过头来，就算泽连斯基带了一位高明的翻译去，又能怎样帮他做出令特朗普满意的回答呢？当特朗普居高临下地说“没有我们的支持，你连两个星期都支撑不了”的时候，当万斯毫无头绪地突然指责泽连斯基“不尊重”美方并逼迫泽连斯基向特朗普政府道歉的时候，他们想要的其实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外交辞令式的回答，至少不是一个主权国家领导人能够给出的回答。
据康州参议员克里斯•墨菲（Chris Murphy）分析，泽连斯基在前往白宫时，心里早已清楚，特朗普的目的就是在不对乌克兰的未来做出任何安全保障的前提下威逼利诱他签下停火协议。会谈中特朗普不停施压，万斯适时插入，告诫泽连斯基，特朗普总统提议的“停火协议”是乌克兰的唯一出路。于是泽连斯基心平气和地问了万斯一个问题：“普京已经签署过很多与乌克兰相关的协议，他一个也没遵守。你们不担心普京也会违反这个停火协议吗？”就是这样一个基于事实的简单问题，导致特朗普和万斯突然爆发，开始大声指责泽连斯基，引发这场旷古未闻的吵架。因为这个问题扯下了特朗普“假停火协议”（fake ceasefire）的伪装。
伊索寓言里有个狼和小羊的故事，狼说小羊弄脏了水，后者用一句反问道出一个简单事实：“我在下游，你在上游，我怎么可能弄脏你的水？”狼又指责小羊去年骂过它，小羊回答：“去年我还没出生呢。”狼于是恼羞成怒扑向了小羊。没有人会怪罪小羊没找一位懂狼语的翻译帮它润色回答狼的话。因为大家都知道，无论小羊有多尊重狼、感激狼，也改变不了它想吃掉小羊的初衷。
泽连斯基的英语不完美，但一点也没影响到他和英语人士的交流。在张牙舞爪的特朗普和万斯面前，他其实已经给出了最好、最真实的答复。他不需要任何人帮他润色。这场吵架的锅，也不是任何翻译能背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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