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考前100天，妈妈问蔡雨桐，“想不想去迪拜留学？”。雨桐的第一反应是妈妈是不是在网上被人骗了。
雨桐妈妈是一名常年往返深圳和香港工作的律师。在雨桐的高三最后一个学期，雨桐妈妈就开始搜集海外留学的信息，让她高考完就立刻去准备雅思考试。雨桐的高考分数擦过了广东的本科线，最终被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录取，是一所大专院校。没能幸运“捡漏”上国内一本院校把她推上了备选道路：拿着雅思成绩去申请澳大利亚伍伦贡大学迪拜校区的传媒专业。伍伦贡大学目前在全球QS排名中排第167位。
金圣煊的妈妈从他高一开始就在网上搜关于中东留学的信息。在圣煊读高二的时候，她在小红书上刷到一个在中东留学的女生，了解到了后来为圣煊办理留学申请的长沙铁路第一中学（以下简称“长铁一中”）国际部。金圣煊的父母长年在伊朗基什岛和广东做汽车配件和石材的进出口贸易，父亲90年代就在德黑兰留学读波斯语，母亲则在本科时期学习俄语，也会说波斯语。但由于工作时发现波斯语的适用范围相对较少，父亲建议金圣煊先往使用阿拉伯语的国家发展。因此金圣煊于2023年先在英国伯明翰大学迪拜校区读一年预科，之后就读经济学。预科班上15个人里有8个中国人，剩下的同学基本都是说俄语的，来自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等国家。
2018年，长铁一中国际课程中心主任周骁第一次去迪拜，当时他已经在南美、以色列、北非等国家和地区考察了一年，寻找能满足——成本低、与中国关系相对友好、就业机会多、工作待遇高——这几项条件的留学目的地。阿联酋从2018年开始对中国免签，迪拜的大学不需要留学生提供签证存款、保证金。
2019年，长铁一中开设了“一带一路留学项目班”，第一年只招到3个学生，2024年已经招收了约60名学生。据周骁介绍，在2024年以前，“一带一路留学项目班”只面向校内招生，报名的学生普遍高考成绩不理想，又不想复读，希望通过留学“弯道超车”；从2024年开始，逐渐一些从外地来的家长和学生找到周骁，其中不乏国际学校的学生。
迪拜知识与人力发展局的数据显示，2023年共有超过3万名学生在迪拜的30所国际大学分校就读，其中国际学生占比约30%。
自2012年以来，阿联酋接受高等教育的中国本科生数量稳步增长，尤其是在金融、会计、计算机科学等热门专业领域。例如阿米提大学的中国学生人数增加了50%，伍伦贡大学迪拜校区的中国学生比例在五年间增长了40%以上。
在QS 2025全球大学排名的前100名中，有3所英美大学在阿联酋设立了分校或校区，分别是：纽约大学阿布扎比分校（纽约大学排名第43位）、索邦大学阿布扎比校区（索邦大学排名第63位）和伯明翰大学迪拜校区（伯明翰大学排名第80位）。
在本土大学中，位于沙特阿拉伯的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QS排名第173位）、法赫德国王石油与矿业大学（排名第160位）、阿联酋的哈利法大学（排名第181位）、沙迦美国大学（排名第364位）以及卡塔尔大学（排名第208位），均被周骁列入有“性价比”的选项。
何为“性价比”
根据全球化智库发布的《中国留学发展报告蓝皮书（2023-2024）》，越来越多的中国留学生把目光投向了学费和生活成本较低的国家，如德国、荷兰等欧洲国家和日本、韩国——这些国家拥有一些在教育质量在国际上广受认可的高校——以及其他“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在经济承压、就业竞争激烈的环境下，留学作为一笔家庭投资，背负了对风险和损益的谨慎考量。对“性价比”的追求，不仅体现在控制学费和生活成本上，还有对时间成本和就业前景——即投资回报的规划上。
为了吸引国际留学生，迪拜的多所国际大学在其自建校区提供多样化的奖学金和学费减免政策。比如英国伯明翰大学迪拜校区为在2022年6月前确认接受录取的学生提供10%的“早鸟折扣”，并有机会申请20%至40%的学术奖学金。
迪拜的阿米提大学为留学生提供了丰厚的奖学金，针对中国留学生还设立了“一带一路”留学奖学金项目。被录取的本科生或研究生有机会申请25%-50%的学费减免。小鱼得到了50%的学费减免，原本的学费大约折合人民币4万元。小鱼心仪的专业是传媒，曾想过参加播音主持或编导专业的艺考，考虑到学编导艺考课程的花费大概也要十万以上，于是在高二开始考虑去“有性价比”的中东读大学。在小鱼之前，长铁一中的学生也曾申请到这所学校的奖学金。
从2007年起，迪拜设立了服务高等教育的教育自由区——国际学术城（Dubai International Academic City, DIAC），由迪拜发展局监管。DIAC的官网宣传词中陈述着其“促进、推进和提升迪拜在地区和全球教育领域的地位.....将来自澳大利亚、英国、印度和全球其他地区的领先国际和地区大学带到迪拜”的宏愿。DIAC发布在美通社的一则内容称，包括阿米提大学和伍伦贡大学在内的四所成员高校和一所预科机构在2017-2018学年宣布为中国留学生提供600个奖学金和助学金名额。
就读于阿联酋沙迦大学国际关系专业的大三学生李梓萁坦言，会选择中东留学，学费低廉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虽然算上住宿费、生活费，整体的花销仍远高于在国内读大学，但低于留学欧美。外出吃饭贵、公共交通不方便、打车费贵是几位受访学生对生活开销的普遍感受。
根据美世咨询公司于2023年发布的生活成本报告，迪拜在全球生活成本最高的城市中排名第18位。
在沙迦，梓萁一年的学费约四万五千迪拉姆（约合九万人民币），单人间一个学期的住宿费大约为一万三千元人民币。小陈选择在迪拜的阿米提大学读传媒专业还有一个原因——这个项目读三年就可以毕业，她通过合租和为“出海”迪拜的中国企业做兼职工作来平衡开销。
中企出海顺风车
小陈现在每个月会在小红书上接一两个在展会的兼职工作，当翻译、简单介绍产品，从中午工作到下午六七点。雇佣她的基本都是到迪拜参加展会的中国企业，其中以建材类的、电子产品类的企业居多。中国企业的身影在迪拜越来越活跃，这小陈让看见了毕业后留在当地就业的机会。寒假期间她在一家中国人开的家政公司做实习生，运营社交媒体账号。
小陈说，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她就不想在国内上学了，以她的分数在湖南省内只能读民办本科。当时她看到了学校里的“一带一路国际班”，考虑到自己如果在国内读大专，学历竞争力和学习体验可能还不如出国一试，她就下定了出国的决心：“那本填高考志愿的书我都没有看。”
“选择中东不仅仅是去读书，而是发展事业的。”周骁认为留学应该跟就业挂钩，尤其是在留学主流化和学历通货膨胀的现实下。此前，周骁说服学生到中东留学的支点是2013年出台的“一带一路”政策，疫情之后中企出海的趋势似乎进一步印证了他的判断。
根据迪拜多种商品交易中心（DMCC）截至2024年的数据，已有约6,000家中国企业在阿联酋开展业务，且普遍集中在迪拜。迪拜商会最新发布的报告称，2024年的前五个月内，新增了626家中国公司加入迪拜商会，到2024年中期，已有5,400家中国公司正式注册为商会活跃成员，相较于2022年至2023年间，这一数字增长了41%。
2023年，中国对阿拉伯国家的直接投资增速显著超越了其整体对外直接投资的增长速度。阿联酋和沙特阿拉伯成为了中国企业投资的重点市场，分别吸引了83%和73%的中企在此开展业务。毕马威中国的报告《转型中的中东经济——中国与中东经贸合作前景广阔》显示，国有企业在能源、房地产和基础设施等传统领域占据主导地位，而随着海湾市场的逐步开放，民营企业在信息技术、金融服务、零售及新兴制造业等领域的投资也呈现出快速增长的趋势。
这种扩展不仅推动了工程技术类高技能岗位的需求增长，同时也增加了对法律、财务等领域专业顾问的需求。
周骁称他从北京和香港的一些律所了解到，随着中资企业与中东经贸往来的升温，中企对懂得当地和中国法律的人才存在需求。
李梓萁的理想是从事法律工作，他的策略核心是绕开国内竞争剧烈的“内卷”环境。梓萁妈妈有一位在国内某高校法律系担任系主任的同学，建议他从事涉外法务，透露了该校已经有培养双语法律人才的计划，说明相关市场存在人才需求。考虑到法学生留学欧美的赛道长期竞争激烈，梓萁便把目光投向了更“小众”的中东。不过遗憾的是，李梓萁后来发现自己是无法在当地学习法律的，因为阿联酋的大部分大学主要用阿拉伯语作为法律专业的授课语言。他注意到跟建筑、能源等领域相关的央国企在当地招会阿拉伯语的学生，也有中资企业给出的招聘要求是：本科毕业的法务、会中英双语、熟悉当地的法律。
律师郭瑶钰就职于一家在阿联酋注册的华人全资律所，她告诉FT中文网，落地中东的中企亟须具备以下三项技能的人才：了解中东商事法律和法律程序、熟悉中国的公司法和国有企业各项管理规定、懂阿拉伯语。
中企在当地的法律服务需求对照不同的企业类型可以分为三类：建筑类企业（大部分属于央国企上市公司）、高净值TMT企业以及当地华人开办的企业（比如华人超市）。据郭瑶钰介绍，不同企业对于法律服务有不同的细分需求，比如建筑类国央企需要熟悉国际工程法的律师，而且处理建筑纠纷案件的流程需要使用英语。科技企业在当地的需求主要是数据出海，需要懂数据法的律师。本地华人企业则更需要熟悉本地法律的律师。郭瑶钰尽管自己不会阿拉伯语，但因为阿联酋所有的法律在颁布后都会被翻译成英语，使用英语就可以应付她在日常工作中的法律检索，但如果是在沙特、巴林等没有把法律信息英语化的阿拉伯国家，律师就必须掌握阿拉伯语，才能进行法律检索、提供服务。此外，她还补充道，一部分迅速增长的专业服务需求来自于那些准备出海但尚未落地的中资企业，这些企业对应的需求是与中国和阿联酋的投资法律和公司注册程序相关的服务。
留在当地工作（至少在几年之内）而不是直接回国，对于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中东的学生而言也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一方面，在国内的招聘市场上，中东的高校的知名度和认可度不如传统的英、美、加、澳等“留学大国”。另一方面，迪拜自带的“国际化”属性对于有经济实力和深造需求的留学生而言是一块跳板。金圣煊把硕士学位申请的目标瞄准了纽约大学阿布扎比分校。小鱼就对于自己的本科院校QS排名靠后感到担忧，她计划在研究生阶段学习商科。李梓萁则曾经得到一位国内高校的研究员的学术发展建议，让他考虑申请英国和欧洲大陆高校的中东研究项目。
但更多的时候，未知和迷茫才是年轻人身在异乡的挑战。尤其是在一片无论是在地缘还是文化上与中国都饶有距离的土地上，不安和风险一部分来自于“信息差”。热门的留学目的地大多是欧美发达国家，相关的留学服务已经形成了成熟的市场，信息丰富易得，即便学生及其家庭缺乏出国经验，也能对这些社会的文化和制度有所了解。
相较之下，中东是“蓝海”，看似充满机遇，实则更考验迈开那第一步的勇气，以及掌握信息、识别暗礁的适应能力。小鱼在大二的时候认识了一些已经在实习和找工作的研究生，希望从已经踏入中企出海浪潮的前辈身上获得经验作为参考，他们求职的企业既包括像华为、京东等互联网大厂，也有传统石化行业。
近年来，迪拜被认为是电信诈骗活动的高风险地区之一，也造成了家长对于送孩子到中东的顾虑。梓萁的家人就一度担心中东留学是一个庞大的骗局，担心他是被骗去从事电信诈骗。有一位学生表示自己确实在打“王者荣耀”游戏的时遇到过坦白自己“从事电诈”的可疑人员。小鱼也被朋友提醒，找工作的时候要仔细甄别，避免卷入诈骗、洗钱等犯罪活动。
对于一群刚刚成年就敢于“吃螃蟹”的学生而言，更日常化的“水土不服”体现在方方面面，比如语言环境、沙漠地区燥热的气候、以及宗教和文化习俗。
在迎新会上给未来的自己写的信里，让蔡雨桐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三年后的你能接受这50度的高温了吗？”她心想，十年后应该都接受不了——传闻中的迪拜“遍地是金子”，现实中的迪拜“遍地是沙子”，在体感50度的地方走20分钟，路途过半就感觉人都快融化了。
梓萁就读的沙迦大学教学方式仍遵循传统的伊斯兰价值观，校园里经常会播放清真寺古兰经的吟唱，课堂中间有透明隔板把空间分成两片，男女分开坐。一开始由于对阿拉伯语的疏离感，梓萁感觉自己融不进本地阿拉伯学生的圈子，也因此经历过一段时间的压抑情绪。但后来校内外丰富的活动也让梓萁慢慢转变了心态，变得更加外向和适应当地的生活。
但同时，这里的年轻人在文娱消费上又是与全球化接轨的，给留学生提供了某种程度上的熟悉感：梓萁发现同校的女生们喜欢看韩剧，男生们喜欢日本动漫，商场里随处可见售卖韩流音乐偶像（Kpop Idol)专辑的音像店，不过像碧昂斯这样的欧美艺人如果在专辑封面上衣着暴露，裸露的部位会被贴纸遮盖住。
在小鱼看来，迪拜是一个特别擅长营销的城市。各种壮观的人造景点，比如世界第一高楼哈利法塔、号称“世界第八大奇迹”的棕榈岛、七星级的帆船酒店为这座以富饶闻名的城市制造一波又一波的流量，成就其“国际化大都市”的金身。眼下，渴望逃离“内卷”的中国企业和人才像一股新的浪流，而在它们与这片机会之海融汇的过程中，注定少不了激荡与暗涌。
（文中小陈、小鱼均为化名。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yilin.yuan@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