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到头,任异国情怀迷人眼,年关在即,内心又会细数枯荣。
年前送走了一位远亲,仪式上见到了素未谋面的几位亲戚,一见如故,絮叨了一顿饭的功夫,翻看了几本大半个世纪前的留影,临别约定:不可以继续“亲戚们只在婚礼与葬礼上相见”的定律。驱车回家的路途出了太阳,高速路两旁的树林映照出冬日特有的焦黄色光线。握紧方向盘的家人轻轻说了句:“一个章节就这样过去了。”
我一位在香港的长辈亲戚也在最近离开。我对她的记忆不多,但深刻:每年新春都会收到她寄到广州的节日贺卡,手写中文和英文都很娟秀。我五、六岁时,从她那些带音乐的卡片里,第一次认识了法国的流行音乐,一些旋律在脑子里留到了今天。她遇到过不少人生的不幸,但直到年老仍保持着知识女性的优雅和尊严。情感浓缩的一些时刻,经常能为人提供更宽广的视角。脆弱的时候,也可以是曲线推进强心剂的良机。伦敦外围的M25高速路今天畅通无阻,一路前行,悲欢在天际如淡墨渐化开,心头有一股暖意,用力推开了云层。
离春节还有两周时间,我们将圣诞节的灯彩卸下装箱放回阁楼里,紧接着从里面翻出来一箱又一箱的春节装饰。从梯子上下来以后,就开始给前院里的橄榄树枝条别上小灯笼,给后园的灯杆挂上灯笼串,再往大门上贴一“福”字。一岁又一岁,伦敦的1月份,节日荤劲刚过的左邻右里静悄悄,只有一只灰鹭每日飞来,老翁似的端坐在后园棚架上,觊觎邻居家池塘里的鱼。
也行,“年年有鱼”,正符合过年时节广州餐桌上讲究的“意头”。一边这么想,我一边拆开新来的咖啡豆子。英格兰的独立烘培生态丰富,平日我习惯了不断去试新店和新品种,这两周被英格兰南滨康沃尔郡Origin Coffee的“过年新口味”所吸引:从“Fuyan”这拼音反推,才第一次听说云南富燕地区的“小粒咖啡”。磨好豆子,搁炉子上煮,外面灯笼全挂上了回到热香满屋的室内。能不能喝出咖啡中所谓的“李子、红糖”口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化存在感。
特别是在咖啡豆传统尚未根深蒂固的中国,看到英国本土的咖啡烘焙店选用云南产的咖啡豆,文化碰撞感尤为强烈。今年春节前,我还留意到了英国餐桌上的“东风西渐”新发展:往年每逢此时,报刊杂志的烹饪版面上,多少会有教大家如何做面条的简单菜谱;今年我发现伦敦已有年轻的英国厨师自我融合和创造“中式团年饭”,菜式取名有板有眼,如“鱼生向荣”、“银翼满金”(即酿鸡翅)等等。
连续第二年,我们将年夜饭安排在半岛伦敦,里面的粤菜馆名字带有“Canton”一字,Canton是我出生的城市“广州”曾经的英文地名,这亲切感在异乡暂时无可取代。店内一墙的仿清代“广彩”瓷器、隔断层上模仿古代刻漏漏引的计时器瓷杯,这样的装潢平日唤起更多猎奇感,过节期间则成为一个巨大的传统文化舒适圈,一把将我拥入怀中。
粤式过年的传统,不论我小时候有多不在意,如今都皆亲切。游水海鲜里头论“生猛”者不过龙虾,裹上一层咸蛋黄油炸了吃,所谓“黄金焗”。过年过节的菜式取名,谐音梗一向能玩出花来。莲藕谐音“扭转乾坤”,水饺形似金元宝,寓意“招财进宝”,豉油鸡带来“鹤立鸡群”的彩头,柑桔则为“大吉大利”。“年年有鱼”是必须有的,意为“每一年都有剩余”,饺子因此捏成金鱼的形态,名为“金鱼饺”,意为“吉祥如意”;主菜里还有一道清蒸鲈鱼。熟悉的口味令我开怀。年夜饭做得要地道,才有在“家”的感觉。创新融合菜虽有趣,但过年绝不是有心思做实验的时候。“Canton Blue”今年还第一次换装成为“Canton Red”,装饰上各种“中国红”,大年初一时门口还会有“舞龙醒狮”,看来店家终于懂得华人过年的感情。
伦敦各地区有大大小小的民间社区,其中有一个我关注的东伦敦华人社团,很久以来都像廉价大锅饭饭堂那样做经营。临近今年春节,见到这个社团新开了咖啡室,受众对象也扩展为有东亚和东南亚血统的人士,开张派对上,打扮有个性的年轻DJ摆弄着一张又一张黑胶唱片,唱机上传出的是粤剧唱段和电子音乐的混搭。忽然想到,那样的瞬间,不正如我在伦敦生活的缩影么。
每年正月初一上午,特拉法加广场上的佛山醒狮队,锣鼓喧天,明晃晃的红与黄,如此俗气,却如此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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